睚欣只好自己一个人爬了起来,轻手轻脚地下了床。
他走路带着点踉跄,眼前也有些模糊,毕竟好几天没吃东西了,他足足花了小半刻才挪到门口,垫着脚拉开了门。
门外的地上放着一个油纸包,他疑惑的拿了起来,不太熟练的拆了捆着的棉线,打开了那个油纸包。
他看到纸里有很多拇指大小的、形状千奇百怪的“小石子”,忍不住他伸手戳了戳。
那些“小石子”有点粘手,外层特意沾了一层白色的细粉,避免它们真的粘在一起。
睚欣从来没见过这种“小石子”,正歪着头打量,脸颊就给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摸了一下。
那只手不大,是姑娘家的手。他抬起头,却只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冲他促狭地笑了一下,然后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,像是鬼魅一般。
可他知道那不是鬼魅,而是一个人,因为她的手是暖。
那少女消失后,有一道极浅的声音划进了他的耳朵,好似只让他一个人听见似的。
“小睚忻。”少女说:“吃吧。”
睚欣知道自己的名字,明白那应当是认识的人,便乖巧地摇了摇头,拒绝了。他知道自己除了喝水无论吃什么都会吐出来,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。明明饿得站不稳了,可就是会吐出来。
“不用嚼,也不用咽,拿一块放进嘴巴里就好。”少女的声音再度传来。
睚欣回头看了床榻边的白林一眼,发现她还是没醒。
“别担心那个三脚猫功夫的木头桩子,”少女的声音又飘进他的耳朵里,轻描淡写地说,“我只是让她睡一下,就她那个直眉楞眼的木头样子,八成不知道要给小孩子糖吃,尤其是小孩子不高兴的时候,就是要吃糖才会高兴嘛。”
“糖?”他知道了手里这堆“小石子”的名字。
少女“嗯”了一声,说:“对啊,可甜呢,你放一颗进嘴里,讨厌的话再吐出来也行。”
于是那个不及人膝盖高的小睚欣真的拿了一颗放进嘴巴里,鼓着半边腮帮含了一阵,小石子就变软了,粘在牙上,既吐不出去,也咽不下去,只能舔一舔牙齿,麻木而空洞的感觉就莫名被舌尖上触动的味觉缝补了起来,就连思绪也微微地飘了起来。他舔干净牙齿上的糖,忍不住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含着。
少女的声音又飘了出来,轻飘飘地钻进了他的耳朵,问:“甜不甜?”
“甜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吃到糖、懂得甜,给她糖的姑娘就是后来的重叁。
这个肆无忌惮的重叁出现后,其他几个八重也会偶尔冒个头,有的是拍拍他的头,有的是用那特殊的传音方式对他一个人说话,更多是拿来各种奇怪的吃食。他们每个人逗小孩的方式不一样,却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,就是会先把白林放倒,然后才肆无忌惮的与他说话,并且给他各种各样有趣的小玩意。
八重很快成为一个任何小孩都会喜欢的小秘密,背着白林,悄悄的藏起来,带着一点雀跃与欣喜,看他们为他展开闻所未闻的一切,听到了“白景”之外的种种,知道了沁园与多姿多彩的世俗,并且时常交代他“一定要成为白景”。
那一片黑暗的问天石好似承载着他们八个人最殷切的期待,让睚欣自己也忍不住期待了起来。他与八重约好,一定要成为白景,一定要一起回沁园,一定要去看一看这广大的世间万象,而不是被局限在苍域这一方黑暗之中。
他与八重说了很多很多的话,他与不断的重复着誓约——
“我想去看看。”
他迫不及待的想去看那些多姿多彩的地方,他想知道这世间黑暗的反面是多么值得期待,就像是那一包把他从腐臭与恶心里拖拽出来的“甜”。
直到某一天,他一个人犹如自言自语的场面被白林撞见,他才露出一点忐忑,白林也明白了她一觉醒来之后这个小孩为何能恢复正常吃喝。
睚欣本来小心守护着的秘密就此暴露,本来是惶恐的,白林却假装什么都没撞见。
白林并不像她的长相那般直眉楞眼,八重看在眼里,也不用再变着法子把她放倒,睚欣也发现了这一点,甚至会在重叁每次给他各种吃食的时候,先拿一些分给白林。
看白林笑着张开嘴,就着他的手把东西喂给她吃,然后听见白林说一句“很甜、很香、很好吃”,他就觉得手里的吃食更美味了。
而后,八重送来的吃食也变成了双份,他自然也不忘记与白林分享……
这一年大概是睚欣来到苍域后过得最快的一年,几乎是一转眼就来到了土门问天。
土门问天没有去问天石屋,而是去了西南禁域。
那块带着光怪陆离之美的地方,仿佛命运一样,成了虚景们再也回不来的埋骨之地。
白林离开前反复叮嘱他,一定别在禁域里吃任何东西,他自然也牢牢的记住了。
白林跟许多准祭一起,把那群小小的孩子亲自送入了禁域,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
那些小孩就这样被放到了禁域里,而后无人问津。
整整六天,他们在禁域里,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,像没头苍蝇似的在禁域里乱走。
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些被异邪之物袭击分食,有些被光怪陆离的植物杀死,有些则是饿急了便吃了那些光怪陆离上结出的果子,然后他们也死了……
那个眼睛很亮的孩子在一度找到他,似乎担心他会饿死,还给过他一个彩色的果子。
他捧着那个好看的果子看了很久,终归是记着白林的话,他一口也没有吃,忍着饿,找了块平整的石头,仔细把它擦干净,并放下了那颗果子。
睚欣离开了有孩子聚集的地方,独自一人往禁域深处走。
他来到了后来葬下虚景的那个泉水台附近。
他不怕饿,火门问天过后他整整九日没有吃东西,眼前的六天根本不算什么,他只是渴了,忽然想喝一口水。
于是他在听见瀑布的声音后,自然而然的就循着水声走,找到那座泉水台。
他正低头饮水的时候,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从后面推了一把,就这么跌进了水里。他呛了一口水,然后就浮了起来,等他从池塘里爬上岸的时候,发现那水中飘了很多孩子的尸体,如同水门问天时一样。
所有沾了泉水的孩子都死了,他们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咽喉,姿势怪异且可怖,是被毒死的模样。还有几个苟延残喘的小孩,抓着他的脚求救,可他也不过只是个六岁的孩子,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当时呆在一个什么怪诞的地方,还有几个拼着最后一口气质问他:
“你怎么还不死?”
而那个推他下水的孩子——企图杀死他的孩子也是惊恐至极的看着他,问:
“你是什么怪物?”
睚欣在那一刻清楚的看到了“人之大欲”的轮廓。
无论求生还是其他,它造就出来的恐怖与黑暗,是人性里最肮脏最卑鄙的部分。
他平静的看着那些冲自己吼叫的孩子,想:他会死的,只是不能是现在就死,至少等他他成为白景,等他去看过这个世间的其他地方,到时候他才能安心的死去。
一种怪诞的矛盾出现在他身上。
他好似随时可以死去,但是也随时挣扎着活下来。
这是他摒除了求生欲的刹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