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首首一篇篇，皆是如烟，是容清沛写给谢烟的情书。寄了思念含了真情，一笔笔一遍遍勾勒他所见，他所想的良人，又怎会不有血有肉栩栩如生。

年里，两人未能相见，联系却不曾断了。起初是书信，被谢家截了后，他便登在报上，投进杂志里，藏在只有他们看得懂的字里行间。她也每每将读后感寄给杂志社，成了他最忠实的读者。

容清沛依言活出了名头，再回到谢家门前。这一次，未受到什么阻拦，两人如愿成婚，成了众人歆羡的神仙眷侣，恩爱非常。

好景不长，谢家站错了队伍，上头那位自然容不下这庞然大物。亏得这几年容清沛也算有些门路，四处跑关系才勉强捞出了谢家人，但家族到底是保不住。

不是不遗憾的，时局如此，保下命来已是万幸。一大家呼呼啦啦拆分开来各自过活，他也带着谢烟回了平城，只是这天就要变了。

这一天来得很快，作为中心的平城是最先乱起来的。当权的还没动作，底下的就已经为上分忧，自发组织打击敌对，也不管真假，更不论分寸。

那事已过了两年，谢家和相关人士却没被轻轻放下，反倒第一个被找上门来。三十来岁的男人比不得小年轻年富力强，轻易被推搡在地，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护住妻子。

许是没找到什么证据，卫兵们疯一般来，又风一般走，只留下被打砸后的一地狼藉和伤了的男人，半晌回不过神来。容清沛头上意外受了重击，谢烟也不忍他再多思虑，当即包揽了大小事，收拾家当联系医生，躲得远远去。

这一躲，就是三年。借着治疗的名义，躲过了一场更深的迫害，是不幸也是幸运。

等回来的时候，他写的美人已经过时了，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人们不再爱看。批判时事成了主流，便是写两句酸诗，也要带上些暗讽深意来。容清沛沉默，他不欲迎合，却难以为继，不得两全。

他舍不得谢烟受苦，谢烟又何尝愿意他违背心意。

她也曾是徐先生夸赞的灵透，只兴趣在油画上，故而声名不显。此番磨难后，不得不暂且抛了西洋玩意儿，转而撰文也并非难事。

她心思通透细腻，又经谢家兴衰，分析时局反而如鱼得水。自此，平城杂志又多了一位观点

犀利，讽刺辛辣的笔杆子清平。

容清沛重又写起了美人，把笔尖儿磨成了刀尖儿，犹嫌不足，在那刀尖儿上又淬了五味毒。第一味软香，是娇憨少女的糕点碎；第二味腻甜，是世家小姐的脂粉气；第三味酸涩，是少年心尖的求不得；第四味醇苦，是风月赏尽的意难平；搅在一起，便是第五味，百味杂陈，恰如人生。

有人将如烟和清平放在一起比较，说他小器，夸她识局。

他浑不在乎，那皆是他写给谢烟的，别人喜不喜欢，又何须介意？杂志不愿刊登，他便写入日记，写满一本，就放入书柜里。

就这般十几年过去，满满一柜子，一半是他写给妻的情书，一半是她的回信。

熬过了动荡，等来了平稳，时局不兴，美人重又得了欢迎，风向如何变化却早已无人不在意。有他，有她，就已经足够。

等他们都老啦，那时受的伤到底留下了痕迹。

阿尔茨海默，第一阶段，轻度，病因不明。主要表现为记忆减退，情感淡漠，判断能力下降，时间和空间定向障碍、日常生活能力的逐渐下降。

从近来小事，容清沛开始渐渐记不住东西，他们轻易发觉，却不多说。只是每日的日记里，除了例行的情书以外，还多了他和她的点滴，记起一点，就写一点，忘一点，就多看几遍。

第二阶段，中度。表现为远近记忆受损，定向障碍，独立处理问题能力严重损害，计算不能，失语失认，急躁不安。

容清沛已忘了很多，记忆颠倒，常常将以前现在混作一谈。生活上也多依赖谢烟，认不清人，记不得路已是常事。

但每当他看到谢烟的第一眼，就能识得，这是他的妻，他一辈子的美人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他写了一辈子美人，这五味翻来覆去却不曾换了，被人指了，骂了，厌了，那笔也不曾停。只因五味皆她，也皆写给她。

她藏了一屋子书信，皆是他所写的美人，还有她未曾公开的情书。她的屋落了锁，钥匙藏在了心口，那是她最珍贵的宝物。

他们都老了，他没忘了她，她也伴着他，这已是最好的一辈子。</p>